顾长歌

未及今夜忽逢君

隔世【钤光】

0

 

所爱隔山海,山海皆可平

所爱若相隔的已不止高山深海,

世代之隔,阴阳之分,又该如何?

 

1

 

公孙,

 

   孤王听到了一句话,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就在昨天,天璇下了今年第一场大雪,覆在这空荡荡的王城里,倒像极了那日去你府上时满街的白绸素缟。

  孤王愿雪落满头,却不想泥土污了你一身清明正骨。可是孤王知道,若是再任性,你便又要担心。又或者,你担心了,就愿回来像从前一般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劝谏?

  公孙,你说我现在后悔,是不是真的来不及了?

 

陵光将笔放回架上,抬手拢了拢身上的绒裘,又将纸页折叠,用手一点点抚平压好,缓缓塞进信封中,封进自己手边的紫檀木筪里。

“来人,”做完这一切,他方才开口唤殿外候着的内侍,“把那人带上来吧。”

“王上,您当真要如此么?”进来的却不是被传唤的内侍,反而是已告病数天的丞相。

陵光愣了片刻,起身去扶,却被丞相轻轻推开了手,“王上,老臣尚能立住。”丞相看着眼前的君王,又一次沉声问,“王上,您当真想好了?天玑便是因此而……”

“丞相不必多言。”陵光的唇角轻轻勾起,眼中却仍是一片荒芜,“孤王只是好奇。”

 

殿内响起一声长叹,却再无劝谏之音。

灭一国问鼎天下,朱雀鸣四方战乱。

失一人失鹿中原,丧一卿可堪回还。

最无情是他,最有情也是他。

 

2

 

“公孙老师,怎么又在盯着个信封发呆?”

同事的声音唤回了公孙钤的神志,他将桌上的信封收好,回来人一个和煦的笑容,“大概是最近事少,就放松了。”

“不过这清闲日子可没几天了。”同事凑近些,压低了声音,“那天发现的大墓,听说马上要动了。公孙老师你肯定得去。”

“去与不去,不是我能说了算的,”公孙钤的手扫过桌子上的档案夹,从其中拿出来一个,翻了两页后才又补上一句,“不过那个属于天璇的大墓,我倒是真的很有兴趣。”

 

书香门第,一门儒士,谦谦君子,温润如玉。

说的大抵就是公孙钤这种人。

公孙家是江南一带有名的书香门第,家中直系旁系出了不少的大学者。不止如此,相传他家祖上,更有官至宰辅之人,只是年代久远又经战乱,家谱丢了大半,是真是假无从查证。

公孙钤自幼便“长”在书房之中,到了成年,人人都要赞上他一句“博览群书”。只是公孙钤在读大学时,放弃了其他似乎更有前途的专业,坚持报考了考古。到现在在一处大博物馆里,每日整理史料,做着研究,被人敬称一句“老师”。

 

这日子平淡无奇,却也安安稳稳,直到那座墓被发现。

 

墓室隐在群山之中,被发现纯属因缘际遇。

公孙钤领了人去勘探,只摸到了墓室壁画,便被人抬了回来。

直到今日公孙钤依然想不起,自己为何昏了过去,他只依稀记得自己摸到了石壁上的篆刻,似乎是小篆体书写的“天璇”二字,眼前模糊闪过了一个紫衫人影,再后来便是一片黑暗。

 

而就在那日,公孙钤家中的信箱里,突然出现了一封封好的信笺――信封的纸质有些粗糙,不似现代精进的造纸技艺所制,而其上漂亮的四个小篆,让他更有些疑惑。

“公孙亲启”――似乎是给他的信,又似乎不是。

犹豫了几日,公孙钤终于还是用小刀轻轻划开纸页,窥见了其中的真容。

寥寥数语,公孙钤不知写信之人经历了什么,只能依着信去猜――这个被写信人唤作公孙的人,也许已经离世;而这两人的关系,也许是君臣,也许更甚于君臣。

 

“你是谁?”公孙钤的手指抚过墨迹干涸的宣纸表面。

没有落款的信,没有由来的心痛,公孙钤想起那座大墓,心底有个声音一遍遍告诉他,一切的答案就在那里。

 

3

 

公孙,

 

  丞相告老还乡了,孤王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失望了,可是孤王知道,这一次孤王依然留不得。就像留不得裘振,也留不住你。父王曾经告诉孤王,君主这条路,称孤道寡,天下这一程,孑然独行。孤王那时候不信,和父王赌咒,孤王这一生,想要的便一定会留住。这天下孤王要,身边的人孤王也要。

  直到那日孤王站在城楼上,看着丞相还乡,回身之时竟再无一人。孤王终于明白,年少时也许太过高估自己了。

  公孙,那人说信已经送过去了。孤王不知道你是否看见,只是孤王现在终于懂了蹇宾。巫仪之事,当个念想,原也是这般好的。

  

公孙钤主动申请了代领天璇墓的发掘,墓道复杂,环境艰难,他索性便和工作队一起住到了大墓附近。

反反复复地勘测、发掘,公孙钤领着工作队终于清理出了墓道,第一次见到了这座大墓的主室墓门。

数个陪葬室,庞大的规模,精美的壁画,陆续出土的文物,一点点丰富起了原本只存在于只言片语中的钧天乱世,一笔笔完整了残缺的天璇盛世。而这些,也慢慢揭开了墓主人的身份――天璇王室。

 

公孙钤开始在夜里重复踏进一场模糊的梦境。梦里蓝衫人影背脊笔直,拱手行礼的模样尽显古时君子风度。这人似乎一遍遍地在劝着一手支头一手握着酒坛的君王。振作,裘将军,不想,重情……反反复复地几个词,串起了劝谏的言语,却点不透两人间莫名的氛围。

 

他该是倾慕君王的,否则眼中怎会有逾越的担忧。

他该是为国更为君的,否则怎会一次次在那人露出笑颜的时候,失礼更失神。

他该是后悔的,毒酒入喉错识好友,曾经以为和那一人可以有的以后,在这一刻化为乌有。

 

“我曾经,想要光复门楣。只是如今,连自己都不知道想要的是什么了。”

是不知,还是不想知,不能知。

若是时光能倒流,你敢不敢再走近几步,亲口对他说上一句,“臣之所求,为家,为国,为民,亦为君。”

 

“爱卿,孤王来看你了。”

公孙钤伸手,却无法将他颊边泪珠抹去。

 

“公孙,孤王累了,这些奏折你替孤王批了吧。”

公孙钤想答他一句“好”,却只能看着他勉力勾起嘴角,漾出一抹空荡苦笑。

“是孤王忘了,你早就……不在了。”

 

“王上……陵光!”公孙钤猛地从睡梦中惊醒,右手扶上心口,不自觉地将胸前衣料揪紧。这清晰的痛意,终于让他想起,那些被轮回抹去的过往,那些本该散落在凡尘的前生。

 

4

 

公孙,

 

一场大梦,人间十年。孤王甚至快想不起你的样子,却总是忘不了你的话――你说想要孤王做盛世之君。如今这天下,可算你说的盛世了?

孤王依着那人的话,写了十年的信,骂你识人不清,烦你朝堂正事……只是写写烧烧,敢放进盒子里的,也就这么几封。孤王不知道它们的消失,是真的去了所谓的异世,还是只是被那几个不省心的小子偷藏了起来,换孤王一个安心。

孤王很久不任性了,却在这件事上,任性了十年。再这般下去,只怕连你都要在梦中向我谏言了。

若是能有梦,也好。

无梦无信,你是在告诉孤王,世上从来便没有后悔可言么?

孤王累了,乏了,不再骗自己了。

可孤王还是想问你,轮回道上,可愿再等等孤王?

 

“王上,您……”内侍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封,正欲转身去取那只盒子,却听见身后的君王轻飘飘的一句话。

 

“那个巫师,杀了吧。”

 

人人都在说,王上做了十年的梦,梦里公孙副相还在,只是活在了他们见不到的下一世。这样荒诞的梦,而今终于醒了。

可那替君王传信的小内侍却知道,王上的梦,这一生都醒不了了。巫师死了,传信的木筪还在。它被端端正正地藏在了龙床的枕下,等待着一封也许此生都不会到来的,异世的信。

 

5

 

主墓室的门终于被打开。

公孙钤半扶了墙壁,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。自从想起了那些过往,这墓中的每一件陪葬品,每一副壁画,都如同刀子般割在他心头――墓的主人,该是陵光。

侧墓里陪葬的,是自己那时从天玑带回的玉杯;兵器坑里埋着的,是自己在遖宿相中的骨刀;某个随葬坑中出土的锦衣,分明是自己的常服;通往主室的墓道里,壁画上记下了,自己跪在花园里惹恼君王的那次劝谏……

 

开棺之前,公孙钤推开了前来搀扶的同事,跌跌撞撞地向着自己的临时居所走去。

不敢看,不能看,不想看。

他忽然便明了了那人站在自己棺前时的心情。

 

铺纸研磨,公孙钤用左手握紧了自己颤抖的右手手腕。墨汁滴下,晕开了一片污迹。废掉了数不清的宣纸后,公孙钤怔愣了半晌,终是将笔放回架上。

他把这些日子来凭空出现的信笺捧出来,一字一句地读,一笔一画地抚摸,仿佛在隔着时光,触碰自己从未来的及触碰过的面颊。

许久后,他终于回到案前,重新提起笔来。

 

王上:

 

臣罪该万死。

识人不清,辨人不明,累吾天璇,累吾君王。

盛世之君,臣知您已做到。只是遗憾,不能得见您意气风发,安享盛世。更恨,此身已殒,不得相助,不得相扶,不得相伴。

公孙钤有一言,不奏与君王,只言于陵光。

吾心悦君,君愿知否?

轮回道,黄泉路,几世途,只要你肯来,我便等。

 

6

 

“咳咳……咳咳……”殿中被药香气萦绕,曾经统御天下的君王而今缠绵病榻。

“去把……世子领来。”陵光撑起身子,勉力维持着帝王该有的姿态。

“王叔。”世子跪在榻前,眉眼俊朗,他周身温润的气质让陵光的神思又飘回了久远的年少,飘回了那一人身上。

 

“若孤王……去了,你自当承袭大统。”陵光的眼中泛起些慈爱,“这天璇的担子太重,可你必须,要担它一生。再苦,再累,再痛……也必须,撑下去。”

 

“都下去吧。”陵光散了众人,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,只愿安静地离去。

他有些费力地摸出了枕下的木筪,太久了,它已太久没被打开。木板被缓缓抽动,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黑漆漆的盒底,而是一封宣纸写就的书信。

 

“吾心悦君,君愿知否?”

“怎会不愿,怎能不愿?”

“公孙,既然你说只要我来,你便等,那就莫要食言……”

 

  天璇史记,天璇原为钧天属国。钧天落而天下分,王陵光,刺共主而收瑶光,立国名而治天下。呕心沥血,励精图治,终得盛世天璇。然累心费力,壮年而逝,为后人怀矣。

 

 天璇异事录言,天璇王陵光,曾得一举世才,名钤,复姓公孙,后为天璇副相。副相为奸人所害,青年即亡。王亲往哭棺,后闻天玑之地有巫,可传信于异世,诏之。巫曰副相之魂,已入异世,以木筪为媒,可通书信。王信之,几试不成,蹉跎岁月,终斩巫人。然木筪伴王数年,终前竟得见回信。

 

正史千载为支离,野言百代经久诵。

孰是孰非无人知,谁真谁假自评断。

 

7

 

公孙钤看着在木筪中消失的宣纸,露出了多天来的第一个笑容。

被摆在棺侧的墨阳,被握在手中的木筪。

陵光,我的王,这一次换我等你。

一年十年,一世百世,我等着你来。

 

研究室的大门被打开,馆长领了一个人进来,

圆圆的包子脸,大大的眼睛,可爱的让人想捏上一把。他乖乖巧巧地和大家鞠躬,笑起来的样子一如旧日,一如未来――

“大家好,我是陵光,馆里新来的研究员。”

 

公孙钤看着他,忽的便红了眼眶,却毫不迟疑地张开了双臂。

 

所爱隔山海,跨过山海,山海自然皆可平。

所爱隔世代,摆脱世代,世代便也都消散。

因为爱,会成全最美好的奇迹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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响应君君老师 @遇君 号召的开笔活动文~在太太们面前献丑了

总之,元旦快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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